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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章 抵足而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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郭嘉一直覺得,自己是個無欲無求的人。

今朝有酒今朝醉,管他孰是與孰非。亂世、群雄、天下,這些人人熱衷爭論的話題,他卻沒一件真正放在過心上。

喜歡的事情,他可以投擲百分之兩百的熱情,哪怕鞠躬盡瘁。可若是他不願,那便是聖旨帝命在前,他也不會擡一下眼皮。

或許正是因此,母親臨終前才會眷戀不舍地拉住他的手,反覆囁嚅著嘴唇,卻沒能說出一句訣別的話來。

他知道,母親是怕他活得孤單。

所以自此,他的心頭便又惦念起另一件事——娶妻。

娶妻需要本錢,郭嘉如此想著,絲毫不覺這是在為自己無限推遲此事而開脫。畢竟找到一個適合共度餘生的女子委實太難,更何況還要勾起他三分興趣。

院門外傳來那道馬蹄聲的瞬間,郭嘉猛地靈臺一明,入目皆是眼前人的寬袖荼衣。少年僵直著身子,瓷白的面上惹出幾分莫名的紅霞,再低頭瞧去,自己儼然一副要將他護進懷中的架勢。

將擁未擁,衣帶交纏。

明明是半親不近的表兄弟,可不知為何,郭嘉突然覺得,這樣也挺好。

懷中是熱的,心底是暖的。這樣的親近,多多益善才好。

只可惜……對方是個男子。

還是個恭恭敬敬將自己認作兄長族親的男子。

思及此處,郭嘉率先攏袖起身,白衣少年仆一釋放,瞬時不顧禮儀地彈起身子,面上的表情幾乎可以用“如釋重負”、“心向往之”來形容,只見對面的少年匆匆束袖一揖,快步退出房門而去。

郭嘉認真地想,瑾弟大概與那褚家小郎君極為交好,否則又怎會如此迫不及待地出門相迎?

郭瑾逃出房間後,緊繃的神經終是松弛下來,鸚鵡仍在金邊鳥籠中撲騰地歡快,許是動靜過大,不慎帶落幾瓣梅花,紛紛撲簌在空中。

褚碧已經牽馬進門,文奕應是在後廚忙碌,青童也正為二郎打點,因此院中空蕩,她與褚碧的視線成功交融到一處。

褚碧的玄色騎裝上落了雪花,積到紋路處還未消散,面色凍得青白,瞧見她神色慌慌出門相迎的模樣,竟忍不住摸頭笑了。

“阿瑾竟這般著急見我?”

郭瑾本來想著此人與原主畢竟是好友,再流連於酒肉聲色,那也必定對原主相當熟悉,今日初見時他還毫不見外地表達了想與自己比試騎射的意願。

原主雖精於此技,自己好歹也還有些肌肉記憶,但要玩真格的,自己必然慘敗。

可若是尋機推辭,就算今日躲過了褚碧,這天長地久的,難保明日不會出現什麽褚綠、褚紅,到時真要露出了馬腳,死相只會更加難看。

既如此,倒不如釜底抽薪,直接劃清界限,再不與此等友人往來。

畢竟要做什麽名士良臣,總要先提升自己的朋友圈質量,才不至於名留青史時,在史書上劣跡斑斑、太過紮眼。

可如今褚碧一笑,兩只眼睛只差瞇成了一條縫,彎彎的弧度,更是襯得此人憨厚親切,郭瑾突然就有些不忍。

不忍心讓他提前見識一下人心險惡呢。

郭瑾抿唇笑笑,算作回應。雙手熟絡地接過褚碧握著的韁繩,堆著笑容催促他回屋歇息,又任勞任怨地將這匹白鬃駿馬牽至後院的馬廄中拴好,再餵著嚼了些馬草,這才磨磨蹭蹭邁步回屋。

說實話,她是聞著飯香回來的。

郭嘉提前已遣文奕備好了餔食,就待褚碧沽酒而回,便可開宴。郭瑾進門時,錯落有致的四具食案早被板板正正擺放完畢,二郎不知何時聽到消息,此刻已經端端跪坐在郭嘉左側的食案旁,兩只眼睛閃地雪亮,緊緊盯著面前的炙羊腿,只差流下垂涎三尺的眼淚。

郭瑾見褚碧沖自己歡欣招手,只能慢吞吞就座於郭嘉對面,褚碧身側。她的視線順利掃過案上香氣滿溢的臘羊肉、用筍尖和蒲心烹調的小牛腩肉,以及一小盤甘脆泡瓜,郭瑾突然覺得自己前幾日的寡淡夥食就像是一場夢。

醒了還是很感動的那種。

郭瑾擦了擦並不濕潤的眼角,發出了一聲識人不清的微嘆。

青童忙侍立在側,服侍著自家公子凈手擦幹,又為他備出幾粒酸果開胃。見瑾公子心滿意足地擡箸試菜,今晨發覺公子不在時,那股自以為被人拋棄的心酸委屈頓時淡了幾分。

公子雖嘴上不言,可心如明鏡。

若他當真想走,自己就算將眼淚流幹,也決計留不住公子。公子本該是遨游九天的瑞龍,縱使一時命途不濟,也遮不住周身溢彩華光。

案上的酒樽空了又續,燭火搖曳,月亮爬上來,該散場了。

郭嘉將褚碧安排在院落東廂房,與郭瑾的房間成對角關系,褚碧飯後便悶頭進了房間,想必是累極了。也對,這漢末的清酒味道雖則寡淡,但入口勁濃,餘韻不絕,郭瑾只飲了三杯便已頭昏腦脹。

二郎見她眸中醉態迷蒙,忙像模像樣地攏袖一揖,亦打算二話不說便窩回房間,郭瑾熏紅著臉,玉手揪住二郎搖搖欲墜的發髻,故意矮身懟到他面前,咧嘴笑道:“二郎可要與我同睡?”

窗外的雪停了,月色尤為清亮,漂亮哥哥的五官瞬間放大,朗絕如玉、光麗艷逸,那一瞬間,他好似聽到了擂鼓般的心跳聲。

二郎不由郝然,兩只小手使勁撲騰開,惡狠狠地拒絕了郭瑾:“不要!”

漂亮哥哥雖然好心收留了自己,但若是因此便要他以身相許,那是萬萬不可的!!

見二郎的小臉瞬間憋成了絳紫色,郭瑾悠悠松開眼前的小屁孩,見他借著慣性狂奔,眨眼消失在自己面前,郭瑾酒勁上腦,仍止不住眉眼俱笑。

奶娃娃當真有趣,不能當成自己的孩子日日蹂.躪,倒是可惜了。

青童不知跑到哪裏去了,郭瑾的身子搖搖欲墜,趁著腦中尚有幾分清醒,亦打算擡步出門。誰知步子擡起來了,身子卻不由自主地向後仰去,只感覺有人輕輕環住自己的側腰,一個晃神的功夫,便被那人借勢抱起。

……抱起?!

淡月侵檐,郭瑾猛地浸出一身冷汗,視線從那人襟口上的海棠花樣,不可置信地轉移到少年雲淡風輕的面上。

很奇怪,明明郭嘉飲的酒水比自己要多上不少,可他的眸中卻半分醉意都沒有,反倒盛著滿目銀輝,清潭似的眸子貌似不經意地與自己相對,郭瑾還沒來得及開口,他的視線便再次落到身前的青石臺階上。

有一說一,對於一個母胎SOLO的單身狗來說,公主抱真是讓人心動到哭泣啊啊啊!

可一想到對方是自己的“兄長”,郭瑾即將崩盤的理智還是乖乖回籠。顏控歸顏控,花癡也要分人分場合。

郭嘉發誓,他確是秉持著助人為樂的精神抱起懷中人的。

可視線與那人相對時,少年平日裏總是溫溫涼涼的眸子,此刻卻蒙上一層酒霧,映著天邊的熹微光亮,竟透出一股難得的溫軟酥醇。

瓊英膩雲應如是。

光是這般想著,郭嘉便不敢再對視,只匆匆一眼便慌忙別開視線。

朦朦朧朧中,郭瑾只感覺自己被人輕手輕腳放在榻上,不知過了多久,就在她以為良宵已逝時,卻聽房門處傳來幾道聲響。

有些急促,聲音卻是輕的,似乎怕她聽不到,忽而又重了幾分。

郭瑾擡頭去瞧,屋中的銅牛高燈還未燃盡,懷中不知被誰塞了一具小暖爐,熱度還在。趿著鞋子下床,郭瑾揉了揉雙眼,悄咪咪將門打開一條細縫。

門外是褚碧。

見她應門,褚碧直接將手按住門板,似是要防止她後悔開門。寒風凜冽,郭瑾的酒勁消了大半,褚碧則開門見山道:“阿瑾,天寒衾涼,不若今夜你我同住?”

同住??

警鐘鐺鐺敲響,郭瑾的醉意徹底散了。

“褚兄何意如此?莫非是瑾招待不周?”郭瑾笑得僵硬。

褚碧卻滿不在乎地搖搖頭,一副勢在必行的樣子,“我與阿瑾經久未見,阿瑾莫不是有意疏遠愚兄?”

“……”,郭瑾竟無言以對。

畢竟如今自己扮作男子,且古人與好友抵足而眠本就是世人傳誦的佳話,人家特地跑過來求聊求安慰,自己總不能大半夜將人拒之門外。

郭瑾訕訕撤下雙手,眼瞅著褚碧眉梢帶喜地躋身而入,正要感慨自己名節不保,眼角餘光卻瞥見外間墻壁上,自己自郭府帶出的貼身佩劍。

郭瑾眉毛一挑。

褚碧熟門熟路地摸進裏間,毫不見外地脫下襪履,正要合衣躺進裏側,便見自己的好友掀開帷帳,懷中抱了把佩劍,劍柄上的玉色穗子晃蕩幾圈,最後服帖黏在好友睡袍之上。

褚碧不解:“阿瑾這是為何?”

郭瑾語重心長地解釋:“褚兄有所不知,瑾自小便有怪癖,慣愛夢中舞劍。若是褚兄睡夢間聽見什麽奇怪聲響,不必憂心驚恐,盡管熟睡便好。”

褚碧不可置信:“夢中舞劍?”

郭瑾煞有介事地點頭。

雖心有疑慮,但到底是自己主動要求同睡,褚碧仍是將信將疑地躺下身子,許是夢中舞劍的信息量太過龐大,他甚至忘記了自己此番前來的主要目的——聊天。

幾乎可以說是戰戰兢兢地入睡,由於心有思慮,褚碧本就睡眠極淺。

半夜風急,他只感覺身邊窸窸窣窣有人掀被起身,再然後便是刀劍出鞘的冰涼聲響。

同一瞬間,褚碧翻身而起。

劍身破空而來,一路披荊斬棘,直直劈斷他方才枕著的蕎麥枕芯。想象著自己被人夢中割喉的慘狀,褚碧只覺後脊發涼,還沒來得及動作,便見好友半夢半醒間,狠狠啐出一聲:“狗賊,吾必殺汝!”

聲色狠厲,伴著寒光錚錚,好友手中的長劍再次直直劈向自己,距離褚碧的喉管不過半寸有餘。褚碧側身險險避過,心臟近乎提到了嗓子眼。

郭瑾折騰了幾遭,終是手勁一松,再次悶頭倒塌而眠,鐵劍“哐啷”一聲掉落在地。

再也無心入睡,褚碧兩步躍下床榻,酒勁加困意全數消除的一幹二凈,他快步走到外間,兩條腿止不住有些打顫。

瞧見好友書案上擺了幾張新買的宣紙,褚碧本著禮節速速修書一封,連夜跑去後院,策馬狂奔而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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